奶爹生于1926年，去世于2004年，享年78岁。奶娘生于1938年，去世于2023年，享年85岁。

奶爹四岁父亲去世，五岁母亲改嫁，只身一人乞讨流浪，1939年，十二岁的他就跟了部队。奶爹说，是共产党，是毛主席，是革命部队养活了他。从1939年开始，他一直在一线部队，打了抗日战争，打了解放战争，1951年时他还在青海剿匪，又被调到朝鲜，参加了上甘岭战役，负伤后以干部专业的身份回了原籍山西省方山县石站头村。

从小听奶爹讲打仗的故事，他记忆力很好，或者每一次战斗都是刻在他生命里的，他会说很多方言，甚至会说一点日本话，朝鲜话。我非常喜欢听奶爹讲故事，除了晚上睡觉前我缠着讲，更多天气变化伤痛袭扰是自己絮絮叨叨地讲，他会讲起他们某连某排某班攻打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征，地形地貌如何，他说机枪“乖乖乖，乖乖乖…”从早起打到半后晌，牺牲了谁，他和谁抬出去埋，流了可多的血，身子特别沉重，让他记忆深刻。他讲他15岁时被领导批评了，原因在队伍里用缴获的日本人的刺刀挑着汉奸的帽子。他讲在朝鲜和阿妈妮一起做腌泡菜。他讲打仗，讲抓逃兵，讲胜利，更多是怀念他一起出生入死战友，一个个名字，他都记得。

我是九月初七生的，母亲没有奶水，父亲就在县城街上贴了告示，九月初九奶爹赶集，揭了告示，寻到父亲，一个标准的敬礼，：“我叫赵德厚，共产党员，看到你的告示，…”于是我就成了石站头老赵家的奶小子。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就跟着奶爹奶娘，喜欢住在石站头，那是我唯有的快乐的童年。

奶爹身体一直不好，有时病痛折磨的大声呻吟起来，奶娘就给奶爹调理的吃一碗干饭，把豆角用剪子剪成细条搅拌一下，吃完奶爹病就好了，现在想起来，奶爹就是没吃过饱饭，他从小饿的。奶爹家里有一口巨大的铁锅，常记起暑假在奶爹家，奶爹拿出珍藏的半瓶油，拿出一根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飞快的在大铁锅里搅，一边说，奶小子来了，今天要上油！

奶爹抱养了一子一女，奶养了一子一女，亲生了一子三女。抱养的我奶哥哥成贵当兵时入伍的部队番号曾经是奶爹曾经部队的番号，奶爹跟随送兵车到了部队，部队师长一眼就认出了奶爹，原来他们在朝鲜住过同一期教导团，师长说，你到了哪里了，生活怎么样，奶爹说，转业后回家给大队放羊，家里很好，有吃有喝，还存着两大瓮黑斗，还有一瓮多玉米。问奶爹有什么要求，说没有要求，就是顺便看看老部队。后来奶姐姐拖小说，家里切菜的案板原来是奶爹打太原牛头寨得了一等功臣的匾，因为家里没有至亲，被敲锣打鼓，放铁炮挂在邻居叔伯兄弟家的大门上。奶爹溺爱成贵奶哥哥，奶哥哥退伍后在企业上了几年班就被开除，回乡务农。奶弟弟兰成很小就担水送粪做很苦力的活，十五六岁时外出闯荡，一年多音讯全无，奶爹思虑太多，不久病倒，给我父亲捎话让乃小子放假后见他最后一面。期间发生三件事巨大到影响了我。

腊月26，奶爹一晚上咳嗽吐痰呻吟，早上广播通知党员同志们开会了。奶爹穿戴整齐，要去参加会议。大家劝他不要去，奶爹说，只要我不死，我就要正常参加组织生活。

腊月27下午，彤云密布，乡里慰问老党员。奶爹放声恸哭，一边哭，一边握着乡里干部的手说，：“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人民政府”。我至今能记得奶爹像老牛一样哞，哞的哭声，至今记得那个阴云笼罩，严寒冰冷的腊月的下午。

腊月30，奶哥哥成贵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过年村里都裁好红纸拿到家里让成贵写春联。写着写着几个年轻人和成贵打起了扑克。奶爹原估计玩一会就不玩了，眼看下午四五点钟了，就在外面上了话，说还有那些事情没有做，玩一会就行了！几个人还在玩，奶爹终于忍无可忍，刹那间踹开门，眨眼间上了炕，从袖口里滑出一个村里剥玉米时用钢筋一头磨尖一头弯曲成圆的捅子，栽在了成贵的背上。大家赶快把他父子分开，把奶爹打劝到院长里，奶爹仍然生气，“今天奶小子在呢，否则一定漏了你的黑血，让你过不了年。”晚上睡觉，奶爹一直很警觉的样子，那个捅子，一直在袖口里。

我想，一个吃不饱饭，为什么却对，对民族，对党，对政府，对毛主席有如此深厚朴素的感情，深入骨髓的爱，倘若党和一声号召，他肯定挺身而出，他始终都保持着斗争精神，至死不渝。这是任何哲思，任何教化不能做到的。

许多人不相信的是，奶娘不仅哺育了八个子女，奶爹给大队放羊，还哺育过两个羊羔。我和那两个羔羊都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

奶爹去世后奶娘一个人在石站头大井沟山梁上住，不愿意拖累子女，直到五年后我回乡创建于成龙廉政文化园，才以给我帮忙的名义劝说搬下山来。做于公项目很艰难，很辛苦，奶娘没有享福，反而和我患难与共，相依为命。那种爱如涓涓细流，温暖的浸润心田，能抚平所有创伤。奶娘给予我的爱，是上天给我的馈赠。一点一滴。

她从不教你怎么做，但她能从你的脸上，情绪上，探觉到你境况，她会给你说事情，开始你会不注意，过后会回味她在给你指了路。她和奶爹一样过着刻薄节俭的生活，晚上起夜从不开灯，不舍的到掉一点剩饭剩菜。她非常坚强，今年摔跤断了大腿，片子上看是拧断的，惨不忍睹，她没有喊了一声痛，反到是把同病房病友经常逗笑，让他也忘了病痛。方山县是贫困县，县里为了脱贫，给奶娘发了果树裁剪培训合格证，她都视若珍宝，妥善保存。前两年修209的工队租住公司，她从不到工队灶房打饭，有时人家给她弄一碗特别的吃食，她总要给一个等价的礼物回赠，无论巨细，一丝不苟。八十多岁的年龄，她的手像擦子一样粗糙，我背上痒，她摸两把就可以了。奶娘从未读过书，但能记住数十个电话号码，她可能是从数字的形状记忆判断号码的主人，她会给你打电话，有时我们不知道的电话，他从自己电话里翻一翻，拨出去一看，果然找对了。有一次我发现奶娘会写自己的名字，在玉米直补的本本上工工整整，一笔一划认真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她的剪纸，她捏的面塑，古朴生动，蔚然大气。奶娘总觉得一丝一毫都有它的作用，在她手中，什么都可以利用，家里缺什么物件了，和她一说，总能找出来，比如父亲去世后用的五谷，小孩子补脾胃用的陈土，于成龙廉政文化园安碾子用的铸铁的碾搭钩。她关怀每一个身边的人，每个人现在怎么样，从不联系的街坊四邻，她也打问的清清楚楚，需要帮助的，她总是时间出现，献上满满的情义。虽然她过着很艰苦的生活，她总有乐观的生活状态。奶娘不仅被人亲近，09年以来，总有流浪的猫猫狗狗跟着奶娘生活，一只大狼狗偎依奶娘生活了两年，有一次奶娘外出几天，回来后大狼狗抱着奶娘撒了一会娇，安静地死去。后来邻居说看见大狼狗被大车飞速碰中，又被碾压了一下，当时人们就觉得不顶用了，没想到它硬硬坚持了三天，见了奶娘最后一面。奶娘住的地方离移民小区十好几里路，她不愿意做公交车，害怕麻烦人家，总是拄了拐杖蹒跚着步行过去，有时要走三个多小时，被熟人碰见了，像孩子一样笑得好开心。奶娘耳朵不好，我开始用便宜的价格给她配了一个西门子助听器，她说还行，隔几年说有更好的，又给她配一个，两个交替用下来反到是那个也不好用了，要给她重新配也不愿意，于是十来年就这样凑乎过来，到后来奶娘好像可以读唇语，只要对面，好像可以交流，说话也没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她的听力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十五，基本是聋的。奶娘有姊妹，有个弟弟，都生活的很好，孩子们也很，就她嫁到山里，吃了很多苦，但和奶爹一样民族英雄在一起，她感觉到幸福，学会了乐观和坚强。今年以来奶娘的状态大不如前，但她还是坚持种了玉米，西红柿，黄瓜等不多几样蔬菜，玉米能吃时她打电话让过来，还有摘下来的两桶西红柿黄瓜，让我拿下去给园区的职工吃，让能省一点是一点，于成龙廉政文化园能坚持15年，奶娘给了我一片天空，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这些天来，我每天过去看望她，给她鼓气，她却云淡风轻，许多言谈让你隐隐感觉她在交代身后事。虽然有心理准备，昨天我召集兄弟姐妹讨论决定了老人身后和奶爹合葬，选择坟地等事情，让奶娘和奶姐姐视频通了话，奶娘也吃了一些饭，刚刚回到廉园，和一位老兄刚说了几句话，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针刺了两下，一重一轻，先重后轻，想和老兄交流一下这种感觉，妹妹就打来电话，说妈妈可能走了，刚刚和儿媳妇视频，突然发现不对了。我的泪水马上就涌出来。

昨天，奶娘去世了，我的喉咙像卡着一块石头，憋气的说话都很累。为了以后不要忘却，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先记住一些，记在手机里。

奶爹不在了，奶娘也不在了，我的喉咙像卡着一块石头，憋气的说话都很累。

2023年9月26日